王蒙:《红楼梦》热在了“兴亡盛衰”
来源:华商报   2015年06月09日02:50

王蒙:《红楼梦》热在了“兴亡盛衰”

著名作家王蒙创作之余,潜心古典,尤其对《红楼梦》倾情已久,以独特视角解读,多有妙论传播四方,著有《王蒙的红楼梦》《红楼梦启示录》等多本专著。23日,王蒙接受了华商报记者的独家采访,就此经典之作,以如珠妙语,畅抒己见。

“兴亡盛衰”是中国经典关注的核心

华商报:王先生好!你怎么评价近年的“《红楼梦》热”?

王蒙:《红楼梦》不只近年热,自问世起,它就断续在热,且热在了不同读者群。往浅了读,有大家庭、小儿女的家长里短、恩恩怨怨,往深了读,一直深及它的政治主题,是什么呢?是兴亡、盛衰、治乱、浮沉,这个是我们中国士人、中国经典关注的一个核心,“四书五经”也好,多少文章、策论也好,都在探讨这个问题,《红楼梦》也在探讨这个问题。《红楼梦》里,把“兴亡盛衰”首先作为一种哲学的、宿命的、不可抗拒的规律来谈的,盛极则衰、兴久必亡、月盈则亏、水满则溢,等等,到了最高潮,也就开始走下坡路,这时就要做最坏的准备了。它的那些话,你可以对它作虚无主义的解释,也可以把它起码看成一种自我提醒,就是说你要谨慎,你要适可而止,得放手时且放手。具体到贾府,它如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般的富贵荣华之后,是它的政治资源的耗散,它的道德危机,积怨日多,它的管理混乱,它的财政危机,等等,就不细说了。正因为书里有着太多的、太深的、你永远无法穷尽的历久弥新的课题和话题,所以,它应该还会“热”下去。

红楼众“女儿”,老王颇喜芳官

华商报:《红楼梦》人物众多,你最喜欢的是哪位?

王蒙:《红楼梦》写众多女性的美丽聪明、充满魅力和不幸,写她们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与感情,进而为命运所拨弄。研究者以及读者也各有所爱,甚至为此而争辩,都很正常。比如,周汝昌喜欢史湘云,以至不惜猛贬林黛玉,王朝闻则启用阶级分析法,把《红楼梦》中的女儿们划成两大阵营,并对贾母为首的一拨人深揭猛批,让人为之感动,而又叹息,读书而执着投入竟一至于此!

因为贾宝玉是主角,所以他的情感取向极大地影响了读者,大家认定了他喜欢林黛玉,这也使各种“其他人物最佳论”难以被广泛认同。至于问我喜欢谁,老王态度很明确,我颇喜欢芳官,不过也谈不上“最”。作为文艺工作者,芳官的才具、性格与相貌都不俗,但级别不够,有次,大观园举行生日宴,主奴济济,她未获邀请,宝玉却先惦记起了她,及至找到她时,她一番答对,那种不卑不亢,那种天生性情中的自由、平等、博爱、清高、飘逸,那种全不以世俗的三六九等为意,令人眼前一亮,当然她也婉拒了宝玉带她上桌的建议,或因感到虽出好心却有不无恩赐的侮辱色彩吧。我认为芳官是极可爱的,至于后来被骗子老尼带走,从此不知所终,也给人一种命运的不确定感。

贾宝玉只是一个“疏离者”

华商报:贾宝玉可谓《红楼梦》的主角,你对此角色又作何评价?

王蒙:《红楼梦》里写到,贾宝玉最讨厌“仕途经济”,举凡功名利禄、“修齐治平”之类,对他毫无吸引力,他还进而以此择友,与林黛玉惺惺相惜。但需要注意的是,贾宝玉与以往的高士并不相同,他倒也无意标榜自己的高雅、清洁或文才及平民意识,他只是沉醉于青春与女性,更近乎一种本能的自由与放诞。且宝玉善“兼容”,他参加贾府各种大活动,他与黛玉心心相印,也与秦钟一见如故,还与众姐妹一起结社吟诗,又与一帮“男朋友”吃酒,他无疑是寂寞的、性灵的、钟情的、略带诗人气质的那一个,典型的“无事忙”。

宝玉有名言,“女儿是水作的骨肉,男人是泥作的骨肉”。有人据此断定,宝玉是反封建,是女权主义,我觉得并不,现代意识强调人人平等,不搞男尊女卑,但完全反过来也不成啊。宝玉为女孩子说话,实际上也只限于为未婚少女说点感想与抒情的话,当姑娘们真正大难临头时,他是失语的、无力的。

在贾府的权力格局中,贾宝玉只是一个疏离派。他远不是一些红学家说的“反对派”或“造反派”,他造什么反了?他在贾府所有大事中守规矩、知进退,他只是乖乖地作贾母的好孙子、王夫人的好儿子而已。

《红楼梦》是味之无尽的

华商报:一部《红楼梦》,无数人会有无数种感触,提到此书,你首先想到的是什么?

王蒙:首先,《红楼梦》是读之无尽,味之无尽的。仅书名,就颇耐寻味,“红”是女性,是闺阁,是女红、红颜、红粉;“楼”与大家、豪宅、望族有关,也是长篇小说所擅长的题材;“梦”则有沧桑之感,预示爱情幻灭,依依不舍又人去楼空。相比,《石头记》更好些,质朴、本初、平静,最终极也最哲学,同时又最令人唏嘘不已,其间多少味,尽在不言中,且石头亦大矣,直击天地,直通宝玉,登高望远,又具体而微,与全书“核心道具”遥相呼应、息息相关。至于其他书名,各有用力处,在此不具论。

华商报:能否谈谈,你从《红楼梦》中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什么?

王蒙:每读一遍都有收获。《红楼梦》已成公共话题,我只是一个“红迷”,偶尔对一些问题发点浅见。王国维认为,《红楼梦》给人最大的教育就是思想的解脱,但我认为,看完《红楼梦》,既得到了解脱,同时也变得更加执着。《红楼梦》说“好”便是“了”,其实它也有另一面,“好”便是“好”,“了”便是“了”。曹雪芹是一个没落贵族的后代,描写吃螃蟹、作诗、“元妃省亲”,何等欢快,何等煊赫的荣华富贵啊,并不能让人真正“了”。虽唱“古今将相在何方,荒冢一堆草没了”,没错,古今将相死后都是荒冢一堆,但活着时,依旧是将相啊,活着就要建功立业。

海明威说过,作品是冰山,只露出四分之一,还有四分之三在水里。我们在读书时,往往对这四分之三产生极大的兴趣。所以,对《红楼梦》的各种探讨,是个不可避免的诱惑,谁也不可能完全证明真伪。那些“猜谜”和“索隐派”,可能从学理上看并不完全成立,但确是一种智力游戏,可以不相信他,但你在读书时往往也会为其拍案叫绝。